Saturday, January 21, 2006

斷背山──美國式的孤寂,中國式的纏綿

白先勇、符立中/對談


符立中(以下簡稱符):從電影看小說,李安示範了他的閱讀方式;同樣身為小說家,您如何看待「斷背山」──這樣的小說、甚至這樣的電影?

白先勇(以下簡稱白):毫無疑問,李安是視覺文化的服膺者。斷背山上的意象像是一首首田園詩,乍看不具情節性,最後卻堆疊出記憶和感情的深度,使得兩位男主角顯現出世俗中的神聖。

符:談到筆觸,我想先從作者安妮.普露談起:當初連載時一看嚇了一跳!對於懷俄明州純男性的牛仔世界,她分明是個外來者,可是那種氛圍逼真的不得了;後來看到全本,雖有幾處落了痕跡,但還是很佩服。那種relentless(強悍無情)的文筆,您覺得在行文上產生什麼樣的效果?

白:這是一篇相當奇特的小說。作者的確想把懷俄明那種草原地帶的風格呈現出來;她用的語言比較生澀,常省略主辭或句子,口語化的,達到一種簡潔、乾脆、與嚴謹的寒冷;我想這得力於海明威的啟示:用簡短、粗獷的語言來表達自然的力量。斷背山是一個很重要的象徵,他們兩個一到了那邊就完全恢復自然,變成Natural Man(自然人),拋卻了任何的社會障礙。

符:我覺得這種文筆上的節制也許有雙重的意涵:一來摹擬那個荒野粗陋的情感表達;二來作者的敘事觀點並不一致,簡單的字彙造成模糊、懸弔的敘事效果。普露在rough-hewn(粗糙)的筆觸中安插不動聲色的細節:比方當最後恩尼司去向傑克的父親討骨灰,她寫那個鴨霸佬用knowing(心照不宣)的神態打量他,這個knowing讓人很不安:他知情嗎?知道的程度又是多少?可是李安把這個地方拍「實」了,幾位演員傳達給我的感覺是不單父親知道,母親甚至恩尼司的女兒都知道!如果他的「隱」痛是那樣地「公開」,那麼他一輩子埋在「衣櫃」裡的感情(李安在結尾神來之筆的新意象)就演變成自以為安全、實際上卻四面楚歌的危機!我想骨子裡李安信奉人本主義美學,他對主角的悲憫,也許正是作者要極力避免的。

重重疊疊的山巒

白:影片當然可以視作李安的詮釋。如果要深究作者的moral vision(道德想像),她雖不悲天憫人,但也不妄加批判(符:像傑克的情慾顯然較為嫌浮泛)。不過我想身份、階級的取樣,作者可能攙雜一些社會抗議在裡頭,雖然不是大聲疾呼地說出來。

符:開頭那個山重重疊疊,變成一個象徵,也許是發諸自然的感情,也許是謎,但也未嘗沒有壓迫的感覺。

白:自然的力量本來就很可怕!山裡的人哪、羊和狼,animalistic(動物本能)的那些東西,完全沒有社會的約束和污染,反樸歸真到最原始的「愛情」。至少一直到現代社會,還是要逃到「失樂園」才有可能萌發那種感情。而且她寫這篇小說,平鋪直敘的,沒有太多沉溺。一般來說這種寫法較難掌控。她沒有用很機巧的技術,這是普露高明的地方。

她的文字呈現淬瀝中的簡潔;兩個牛仔都是不習慣用言辭表達感情的人,所以小說會表現他們這種說不出來、沒頭沒尾、也不必說的應對。但他們迎頭撞上一個非常複雜的傳統,一個清教徒的戒律──小說起始於六十年代,和廿一世記的時空情境已有相當差距,相較於現在較開通的觀念,李安對這種「無形逼迫」的壓力,作了相當的醞釀繁衍:像當他們第一次發生關係的隔天,赫然發現一隻羊被狼開膛剖肚!我們都知道羔羊獻祭是基督教儀式的一環,他們註定成為整個時代的犧牲品。

符:這就是李安式的暗示了!但這個暗示顯然也是象徵:是李安對美國男性沙文式的「牛仔神話」的抗議。普露是很「狠」的:她不給筆下那些人物「生存」的機會;李安卻將那種個人意識從無知發展到永遠疏離的歷程推展到極至,達成對觀眾「終極」的說服。也難怪這部影片上映迄今,在美國本土引發了不少爭議。我想問的是:您研究美國文化這麼多年,「牛仔神話)」真的是美國牢不可破的主流價值嗎?「牛仔神話」和「愛情神話」是好萊塢黃金時代的兩大法寶,現在天雷勾動地火地結合在一起,卻好像引發公憤似的!

牛仔神話

白:要探討「牛仔神話」就牽涉到美國拓荒時期的精神圖騰,現在已經蛻變成美國社會的男性象徵。像小布希不也常常這樣、戴個牛仔帽嗎?可能,好萊塢有推波助瀾,但也有某種程度的真實。他們那些Paleface(白佬)在墾荒活動中的開拓,帶有清教徒式的自苦自立、還有美國開國精神濟弱扶傾等種種複雜的情愫。這篇小說我想最特殊的一點就是講兩個大男人這段感情:他們在某方面有一點童子軍露營時的感覺,那一種純真。開頭兩個非常innocent(天真),也沒想到那段愛情會影響他們的一生。斷背山等於是他們的樂園一樣,那些花花草草一到了人間社會,那個神話就破滅掉了!最後變成恩尼司永遠無法企及的夢。

符:您覺得這兩個牛仔在當時社會有身份上的代表性嗎?比方他們從小都很孤單,生命都很艱辛,活在社會最底層。

白:我看這部電影最大的感受就是「美國式的寂寞」!美國是全世界最寂寞的國家:美國人不能講感情的,悶在裡頭說不出來的那種美國式的孤獨。恩尼司最後一個人住在貨櫃裡面,他也為了傑克妻離子散,孤獨的要命。你看他一直照顧他的女兒,寧願自己受苦,可是個好人哪。

他一生當中最愛的是他,他最愛的也是他!超越性別超越一切生死纏綿的感情。這也是這部作品珍貴的地方──生死不渝!非常浪漫。小說開頭寫得很好:他老了,夢到已死的傑克,心裡很踏實。李安沒拍這段,最後蹦出個衣櫃來,並由女兒捎來喜訊帶來一絲溫暖,也拍得精采。

符:那您覺得演員詮釋的如何?

白:都好!尤其他們兩個之間有chemistry,塑造出兩個好人。他們根本已經超越了性別的分際;我看到一種相當boyish(大男孩)似的情誼。美國男性從童年、青少年到成年,從事各種menfolk陽剛的活動,男性之間的bording(連結),相當強。而且,我覺得,他們兩個已經不是誰女性化誰男性化的問題,兩個人都有點像天真無邪的男孩,從青少年的愛情一直延續一直延續,他們無法完全成為成人,所以一直想要逃到斷背山,再次恢復兩個人的失樂園。我的感受是這樣的。

美國本來就是一個年輕的國家,整個來講,美國人那種年輕,和其他國家不一樣,這部電影非常American。

孤單與寂寞

符:他們兩個從某個角度來說,心裡一直是孤單的小男孩,面臨雲煙變換,一直想逃離那個社會。像那個傑克,後來還試圖和另一個男人,建立他們的理想國。但是您的小說,印象比較深的幾段,大家似乎較有默契地、跨越年齡等障礙,在寂寞中相濡以沫:像從前您告訴我李青和校工發生關係是他人生的第一次,我一直很難理解這種感情;而且他周遭還不乏環繞者,如小玉和林樣、吳敏和張先生等等。再比方像金大班最後請那隻童子雞跳舞,那時候的背景歌曲:「小親親、冷冰冰」,似乎暗示整個舞廳都是行屍走肉、都是寂寞的人。可是他們最起碼還有燈紅酒綠,還有瀕臨腐爛的那種溫度。

白:我想寂寞是文學慣常處理的題裁,美國人有美國人的寂寞,說不出的寂寞。他們社會習慣不允許說,美國人很少訴苦的,只好喝醉了,在酒吧裡,對陌生人講講。海明威就喜歡處理這種情境;李安可能以這個來擴充,美國式的孤寂,用中國式的纏綿來刻劃,使兩個牛仔的困境成為universal的問題。你看這個恩尼司娶太太很窮婚姻不快樂,那個傑克娶太太有錢也不快樂,說穿了他們老早就是一個unique,在斷背山上生生世世,所以到哪都不適應,都被拽走。他們兩個出身赤貧,一無所有,只擁有彼此的感情。他們的一生,後來連家也沒有了,最有價值就是那個夏天在斷背山上的記憶;所以一直去追、一直回頭去追。以後他們每次在一起的時候,都像小孩子一樣,趕快逃回去,遠離這個社會。

而且電影也好小說也好,其中又牽扯到階級和階層的問題。所以你看美國一方面開放得不得了,華盛頓特區可以有幾十萬人遊行,而另一方面像懷俄明這種「後山」,也會有人被活活打死。

美國的寂寞和暴力是一體的;他們當初在一起牧羊,而羊是很溫馴的動物,就像他們的命運;你想想看用一大群牛又不一樣了,一大群牛有多可怕!

符:所以就「美國」這個差異點上觀察:到底是民族性的問題?還是有其他個人精確的原因?梁朝偉是「春光乍洩」明顯較「貞潔」的一方,可是他一個人還是可以去尋求慰藉,比方和廚師踢足球時偷渡那份肉體的快感、再比如到色情戲院去找樂子等等……可是這裡恩尼司就只能一逕默默承受。

懷俄明的象徵

白:因為她寫那種硬漢,是懷俄明的象徵。表面上好像解構「牛仔」,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,她哀悼他、肯定他很有肩膀等那些東西。

符:我這樣提問並不代表這麼想;只是,她一個女作家,寫牛仔寫懷俄明……具有多重以上的差異,為什麼要寫那種生理上永遠不可能理解的題裁?

白:我想她的確不在physical(生理反應)上多所著墨,這個小說寫的好的地方,就是兩個人生死相許的滄桑。這個女人很會從階級外在這些地方去看世界。也許,她有意選擇這個題裁去挑戰美國最後一道防線。

符:可是很多電影都已經向這個神話挑戰過啦!從「脂粉雙槍俠」鮑伯霍伯強拉傳奇西部女星珍羅素搞笑、「搜索者」中約翰韋恩屠殺紅人後亢龍有悔、「吊人樹」下瑪麗亞雪兒勇救賈里古柏、「亂點鴛鴦譜」克拉克蓋伯淪落成狗食工廠獵人到克林伊斯威特的「殺無赦」,都已經解構過了;「強尼吉它」甚至跑出個女槍手瓊克勞馥,而讓男牛仔來彈琴說愛。再比方那些扮演牛仔的大明星,雖然星運一路長紅,變成美國男子漢的象徵,可是約翰韋恩、賈里古柏私生活都濫得不得了,藍道夫史考特根本是同性戀!當然我的意思不是同志就不能當男子漢,只是由此可見牛仔神話對電影界來說,只剩下一個道貌岸然的招牌,裡面早就空啦!可是美國不是一個很實際的國家嗎?為什麼要死抱著這個「貞潔牌坊」不放?

白: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圖騰,你看西部開拓史,波瀾壯闊,胼手胝足當中的那股豪情,確實很了不得。你提到電影中的顛覆,我想還有「午夜牛郎」,那個強沃特在都會叢林穿著一身牛仔裝闖天下,卻變成妓男!他和達斯汀霍夫曼,兩個階級最下層,相濡以沫。如果換成中產階級,或兩個大牧場的少老闆,就完全不對了。就是因為他們窮,一無所有,所以彼此是他們唯一的東西。

符:「比較兩個不同社會的問題,「斷背山」那個抽象的「樂園」好像是因為只有他們兩個在才叫樂園;比方「孽子」中的新公園,風起雲湧才人輩出,簇擁成「萬神殿」般,熱絡得很。如果說斷背山上是伊甸園,兩個亞當,之間插不下別人似的;「孽子」裡面就有很多個亞當。

白:這個部份很難用三言兩語卻下定論──如果是在紐約或舊金山又不一樣了……而我們有乾爹乾媽乾兒子,中國人的家庭關係是可以輕易延伸的。所以這裡頭有兩個部份:第一個當然是同志所引發的種種的問題,第二個就是美國人的孤寂。西部牛仔再怎麼有義氣,老的提攜小的、簡直父子一樣,這怎麼算呢?還是朋友!還是得自己打天下!歸結到「斷背山」,那個恩尼司就說孤寂就像是一頭獸,你必須去馴服;不能馴服,就得學習共存。他「存活」下去,從心裡答應傑克,從此生活在斷背山裡。他把斷背山的照片和兩個人相命相依的襯衫全都藏在「衣櫃」裡,永遠永遠地活下去。

符:我想李安確實很了不起,看過電影以後,應該都會深受感動。希望電影和小說,能夠使每個人不單更珍視自己的「斷背山」,也從此不隨便對別人的「斷背山」擅加藩籬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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